心事重重的回到棋盤巷,天色已經不早,孩兒們正在柔娘的監督下,準備洗腳睡覺。見老爹開門進來,阿吉和十分頓時又不老實,纏著沈默要他講,在東南打土匪的故事。
沈默笑道:「那也得先把臭腳丫洗了吧,我說十分,你這個汗腳隨誰呀,一開門就能把爹給熏倒,怎麼開口講故事?」
十分無奈,害羞的低下頭,把腳放進水盆里,小聲嘟囔道:「不給生雙香腳,回頭還怪咱……」邊上的阿吉卻興高采烈道:「爹,我腳不臭,不用洗了吧。」說著還扳起腳丫道:「不信你聞聞。」
「聞你個大頭鬼……」沈默被氣得夠嗆,在他腦袋上彈一下,道:「自己聞個夠吧,洗腳!」阿吉痛得抱著頭,口中卻小聲嘟囔道:「故不教而誅,則刑繁而邪不勝……」這是《荀子》中的一句話,意思是指事先不教育人,一犯錯誤就加以懲罰,不禁會導致暴力頻繁,也無法幫人改正錯誤。
沈默不由被逗樂了,笑道:「行啊小子,開始一套一套的了。」
十分嘿嘿笑道:「那是,不能給爹丟人嘛……」
誰知沈默轉瞬變臉,又在他頭上彈一下,道:「教而不誅,則殲民不懲……下次把先賢之言背完整了。」
阿吉估計再說還得挨打,這才乖乖和十分頭對頭的洗腳。
沈默的目光又瞥向平常,見小兒子的腳也沒在盆里,而是懸在床沿看著兩個哥哥發笑。
「小平常也皮癢了?」沈默嚇唬他道:「怎麼還不洗腳?」
「爹,我洗完了。」平常趕緊捂住頭,可憐兮兮道:「求你別打平常。」
「是么?」沈默被兩個大的弄得疑神疑鬼,眯眼看著平常道:「真的洗了?」
「平常確實是洗了。」邊上的柔娘笑道:「這孩子像個小閨女,遠不如兩個哥哥活潑。」
「活潑,你也太會用詞了,」沈默笑道:「我看是活寶吧?」
這時阿吉和十分一齊道:「我洗完了。」說完兩人互瞪道:「我先洗完的!」「是我先好不好!」「你是後洗的!」「這叫後發而先至!」便為誰是第一吵起來了。
「別嚷嚷了,第一名沒獎。」沈默給兩個臭小子一人一下道:「還不滾去被窩!」阿吉和十分才磨磨蹭蹭上了床,趁著老爹不注意,便你戳我一下,我給你一下,片刻不得安寧。
望著又在床上開了戰的兄弟倆,沈默真心實意的對柔娘道:「你真不容易啊。」
聽到老爺的體諒,柔娘高興的笑道:「習慣就好了,他們其實很懂事的,也很照顧弟弟,就是有點……」想一想,道:「精力過剩了。」
「可不是嘛,」沈默笑道:「這麼大的男孩子,就像永遠不用睡覺似的。」
「那麼,可以不睡覺了嗎?」聽了沈默的話,阿吉和十分同時停下動作,抬頭問老爹道:「我們可以出去外嗎?」
「不行!」沈默登時黑下臉道:「從現在開始,誰要再說一句話,不僅沒有故事聽,還要領受我們沈家的無敵**、生不如死、永生難忘的八十八路家法。」
「那是什麼呢?」兩個小子無比好奇,卻還不忘補充道:「就問這最後一句。」
「試試就知道。」沈默挽著袖子道:「誰有興趣給兄弟們演示一番?」
這下三個孩子一起搖頭,誰也不敢嘗試那套聽著就很嚇人的家法。
費了九牛二虎之力,總算把三個小子都哄睡了,屋裡的燈都熄了,只剩下沈默手便一盞燭台。在橘色燭光的映照下,已經進入夢鄉的三個孩子,樣子那樣的可愛,讓他心也變得無比柔軟。他坐在床邊,端詳著這個孩子長長的睫毛,那個孩子緊閉著的小嘴,還有偶爾伸到臉上撓兩下的小手,真是怎麼看都看不夠。
這是自己的孩子呵,上帝賜予自己最珍貴的禮物啊,沈默暗暗對自己道:『讓他們快樂的長大,是我不可推卸的責任啊。』便把孩子們的被角仔細掖好,親了親每個人的額頭,才端著燭台輕輕走出了房間。
躡手躡腳來到正屋中,便見若菡披衣坐在小床邊打盹,但她睡得很輕,聽到聲音便睜開眼,打個哈欠小聲道:「都哄睡了?」
沈默點點頭,走到小床邊,看著女兒睡得正香,小臉蛋完美的無與倫比,讓他忍不住看了又看。
邊上若菡抿嘴笑道:「別看了,閨女是自己的,啥時候看都行。」說著為他解去外衣道:「爐子上熱著銀耳羹呢,想吃一玩嗎?」
「不吃。」沈默搖搖頭,自覺聲音有點大,怕吵著閨女,趕緊輕聲道:「我飽得很呢!」
「在哪裡吃過了?」若菡讓他坐下,為他除去厚重的官靴。
被壓迫了一天的腳丫子,終於得以放鬆,沈默舒服的輕吟一聲,道:「在海筆架家裡。」
「海大人?」若菡有些意外道:「他也進京了?」雖然在蘇州時接觸不多,但若菡對這位十分古板的清官,印象十分深刻。
「嗯,」沈默點頭道:「今年外察,他名列上等,被遷為戶部雲南司郎中,剛進京幾個月。」雖然仍是五品,但外官調任京官,乃有重點培養之意,只要安穩度過一任,後面或者晉陞侍郎,或者外放巡撫,都是可以期待的了。所以由外轉內,即使品級不變,也都說是『遷』;當然由外轉內,哪怕品級不變,也都被認為是『謫』的。
這時丫鬟們端來水盆、胰子、凝脂、香膏、牙刷子,請老爺洗漱。若菡讓她們放下便出去,剩下的活自己來做。輕聲道:「按說故友相見,該是眉飛色舞才對,怎麼看你面色不好,眉宇不展,莫非有什麼心事?」
「真是知夫莫若妻啊……」沈默接過毛巾,輕輕敷在面上道:「是啊,我心裡確實有事!」
「不妨說出來,我也好替你分憂解愁。」若菡一邊給他倒洗腳水,一邊輕聲道:「就算解不了,你心裡也能舒坦點,不是?」
「呵呵好。」沈默洗完臉,坐下洗腳道:「夫人啊,我且問你,對當今皇上怎麼看?」
對於沈默的問題,若菡有些吃驚,因為沈默從沒問過她,對朝政有什麼看法。但自己有言在先,只好認真尋思起來,良久才小聲道:「妾身聽說,當今嘉靖爺在位四十多年,是大明朝享國時間最長的皇帝。」
「不錯,沒有比他更長的。」沈默點點頭,話鋒一轉道:「但長也未必是什麼好事。」
「是啊。」若菡的聲音極低,唯恐被外人聽去一般道:「聽說皇帝爺只知道自己長生不老,不問民間疾苦煎熬。二十餘年不曾上朝理政。自古君王,曰理萬機,哪有不上朝的道理?」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笑著點點頭。若菡雖然不大關心朝政,給嘉靖扣得帽子也不太合適。但至少大家的結論是一樣,就是都覺著皇帝現在搞得,太不像話了。
「婦道人家說句不中聽的,老爺不要往心裡去。」誰知若菡話鋒一轉,變得尖銳起來道:「可氣的是,嘉靖爺行事荒謬固然不對,但朝中大官為了爵祿唯唯諾諾,小官為了姓命戰戰兢兢,竟無一人敢直言諫奏。依我看,現在天下的苦難,皇帝只需負一半責任,另一半還要那些『食君之祿、卻未忠君之事』者來負。」
「說得好!」沈默拊掌贊道:「夫人有這樣的見識,真是羞煞鬚眉了。」說著擦乾腳站起身道:「聽了夫人的話,學生如遭當頭棒喝,羞愧難耐啊……」便一臉浩然正氣道:「為夫這就寫奏章直諫,哪怕觸龍顏,也要勸皇帝迷途知返!」
聽沈默這樣一說,若菡登時變了臉色,話鋒大轉道:「相公啊,你可不能有這種危險的念頭啊……」
「我是謹遵夫人教誨啊,」沈默一臉不明所以道:「怎又不能了,夫人你把我搞糊塗了。」
「反正這種事兒給別人干就好了。」若菡自食其言,又羞又急,竟如小女孩般跺腳扭腰,耍賴道:「哎呀,你懂得。」
「呵呵……」沈默笑著上前擁住妻子,一邊往床上走去,一邊淡淡道:「是啊,我懂。是非只為多開口,煩惱皆因強出頭。看著這溫馨的家,家裡的嬌妻幼子,我哪能狠下心,把你們往火坑裡推呢?」
「自己跳也不許。」和好如初的夫妻,竟如小兒女般蜜裡調油,若菡環住他的脖頸,嬌憨道:「你得安安穩穩陪我們過一輩子。」
「好好好……」沈默點頭附和道:「我好好的,陪你們一輩子……」說著一挑夫人的下巴道:「不過現在我就想著,今晚怎麼先把你餵飽了。」
「誰怕誰。」若菡笑顏如花,卻是早已芳心萌動了……深夜裡,帶著滿足的笑意,若菡沉沉入夢去了。外面萬籟俱寂,似乎整個燕京城都睡著了,沈默卻睜著眼睛,沒有一點睡意。他的腦海中不斷盤旋著海瑞的鏗鏘之言道:『孟子說:『生我所欲也,義,亦我所欲也。我知道縱然一死,天下百姓也不會因我而生!但只要忠義之士不惜姓命,前仆後繼,匡扶正義、為君去惡,終有那海晏河清的一天……要不然,我大明百姓的苦難無盡頭,我大明的氣數卻快盡了!』
其實在海瑞那裡,沈默已經定下主意,支持他做那件事了,可回到家裡,看見自己的嬌妻幼子,卻又起了轉悠……他明知海瑞那樣做是對的,可帶來的後果,卻是他無法承受的。真要是因為自己,使她們遭受苦難,他將永遠也不會原諒自己。
心念千轉、愁腸百結,沈默終於披衣下地,想自己當年為保一胡宗憲,便可置生死於度外,但現在卻因為並不確定的風險,便愁得睡不著覺。前後對比,真的不像一人所為。他不知是自己老了,還是牽掛多了,已經沒有絕然的勇氣了?
今夜無眠的,卻不止他一人。海瑞同樣沒睡,從跟母親作了保證後,便枯坐在書房發獃,油燈熄了都沒察覺。
海瑞整五十歲了,五十知天命,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血氣剛強、一味有去無回的年輕人了,他很清楚自己犯言直諫的後果,但長久來積鬱在心中的怒火,進京後的所見所聞,以及今天所發生的一切,都讓他感覺,這一本如箭在弦上、已經不得不發了。
可老母親的眼淚又讓他硬生生止住了動作,這就叫『忠孝不能兩全』吧?以前他還不理解這句話,為什麼盡忠與盡孝不能一起做到呢,覺著自己就能同時做好。直到這種時候他才知道,原來這句話是真的。如果要為國盡忠,就不能養老送終,則孝道有虧!若是想盡孝道,就只有明哲保身,隨波逐流,可這樣就只能眼看著君不正、民遭殃、國事敗廢。
何去何從,難啊難,真要讓人愁斷腸了,海瑞苦惱無邊,真想聽了老娘的,就此辭官還鄉,專心耕讀,再不問這濁浪滔天的大明之事!
但一有這樣的念頭,那早已在他心中堅不可摧的聖人教化便會響起,他實在做不到視而不見、畏難而退。還是那句話,我海瑞若不挺身而出,又憑什麼等別人出頭?!
那老娘、還有那未出世的孩子怎麼辦?這依然是個無解的難題。心念轉來轉去,又回到了那打不開的死結上,海瑞就這樣枯坐一夜,到天亮才權且拿了個主意道:『我先把奏章寫出來,然後再把家眷安頓好,把這些做完再說……到時候要是決定不做,就把奏章燒了,辭官回家,也省得到時候麻煩了。』其實他已經有了決定,只是自己騙自己,不願承認罷了。
無論如何,這樣一來,至少現在他心裡好受多了,困意湧上心頭,索姓不去衙門上那個喝茶的班,回屋倒頭大睡去了。
這廂間,沈默卻沒有那福氣,同樣是一夜未眠,他卻要天不亮就爬起來,趕在宮門打開之前就到西苑們候著,唯恐被那王金惡人先告狀。
『這就是做好事的代價啊……』揉著惺忪的睡眼,他暗自苦笑道:『怎麼感覺這休假比上班還忙?』
那邊王金沒料到沈默會這樣早,這位夜夜笙歌的『仙長』,一直睡到曰上三竿,才想起要告狀,等趕到聖壽宮時,沈默已經早走一步了。他還蒙在鼓裡,向嘉靖稟報道:「皇上,咱們修那個玉芝壇的事兒,讓人給叫停了。」
「叫停就對了,」嘉靖的臉色很不好看,道:「王金,你怎麼會犯這種低級錯誤,若不是有人及時提出,你死不足惜,可壞了我皇朝的風水怎麼辦!」
「這這……」王金跪在地上,艱難道:「風水一說,爭議頗多,也不敢睡誰對誰錯,請皇上明鑒。」
「還嘴硬。」嘉靖讓他看御案上的東西道:「自己去看。」
王金趕緊爬起來,來到御案邊上一看,原來是一副京城地圖,上面用紅線連出了一個……看起像是龍一樣的圖案。這條龍基本上俯卧在京城的中軸線上,承天門宛若龍吻,金水橋似是龍的頷虯,東西長安街彷彿龍的兩條長須,從承天門到午門一帶是龍鼻骨部,太廟和社稷址如同龍眼,紫禁城恰似龍骨龍身,四座角樓好像是龍的四爪,伸向八個方向,景山、地安門大街和鐘鼓樓構成龍尾。正陽門好似一寶珠。通覽這條京城的中軸線,正呈現出巨龍鎖珠之勢,令人無比震驚。
至少王金是徹底鎮住了,他連反駁的話都不敢說,心說自己也看過不少風水書,按說水平也不低,怎麼從不知道還有這一說?心中惴惴打鼓,汗就嘩嘩下來了。
嘉靖目光發冷的看著他道:「我京城的龍脈居此,豈能隨意動土,你到底是何居心?」這玉芝壇的選址,正好是在龍尾巴上,貓被踩了尾巴都會叫,何況自認為龍的皇帝呢?
「那個、那個……」王金本就是個狡詐之人,反應也很快,心念電轉間,便編出一套說辭道:「這個巨龍鎖珠之勢,臣下其實是知道的,但龍乃東方青木之神,在龍尾上修建這一玉芝壇,豈不是大旺風水?讓我大明龍脈愈加興盛!」他自己都佩服自己,王金啊王金,你也太能忽悠了,莫非是張儀轉世乎?
(未完待續)